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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井風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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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井風波

這天清早,三個知青去踏看隊上的“龍井”,一方面是想淘井,同時還想捉蛇改善夥食。

陳聞道身材高大,皮膚焦黃,背有點駝,隆鼻梁上架了副眼鏡。跟隨其後的楊靈和柳石均比他矮半個頭,像他的哼哈二將。

這井位於村東北角的一片小樹林中,接近山邊,井內是個蛇窩。它本是口好端端的甜水井,困難時期,有的人餓得投井,以求超升。

給此井另一重創的,是從南方麻瘋村逃出來的一個麻瘋病人。

據說這人除衣衫襤褸之外,倒也方面闊耳,面目和善,而且膚色鮮好。他坐在井邊歇氣,與幾個打水的人說話,還喝了其中一人桶內的水,所餘半瓢,潑在井中。

忽有人發現他沒有眉毛——據說麻瘋患者兩個特征,一是膚色好看,二是沒有眉毛。就驚叫道:“啊呀,麻瘋!”這幾人嚇得丟下水桶就逃。

至於麻瘋為何將飲剩的水潑向井內,有人解釋說他是要將麻瘋“過”給別人,這樣自己即可痊愈。

但他究竟向井裏潑沒有呢?疑者問:“要潑,他咋不順手倒回你桶頭,單把麻瘋過給你一家,這樣不顯眼嘛,何必往井裏潑?”

爭論中,當時在場的人中有兩人,包括桶中的水被喝過的那人,說潑了的,語氣錚錚然。另兩人則說當時眼睛也是睜著的,但是沒有看見。

爭論結果眾人寧信其有。從此村民們莫說來這裏打水,連抄井邊上山去的一條小路也荒廢了,基本沒人到這片小樹林來。

甜水井變成了蛇井,社員遂稱之為龍井。

他們進小樹林走幾步就看見了龍井。從井筒內筆直伸出一大叢刺棘,像個箭壺,又像鬼怪豎直長出的頭發,叫人望而生畏。

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向井邊。井臺上布滿斑駁的地衣和苔蘚,連附近的樹木也被厚厚的苔蘚包裹著,樹幹被弄得疙疙瘩瘩。

楊靈眼尖,瞥見樹枝上纏著一條條蛇,肥茁茁的,很安靜。他雖然害怕,卻沒吱聲。

電筒光照亮了幽綠的水,水距井口丈許。很快發現了許多蛇,其中幾條就嵌在離井口很近的石罅中,亮滑滑的,伸手可及。

柳石和楊靈忙問是不是毒蛇,陳聞道眼睛看不清楚,便說:“先試一下。”

他點燃了一束枯草,將這火把晃了晃,那蛇並無反應。

楊靈問:“蛇不怕火光?”

陳聞道笑道:“蛇是睜眼瞎,可是毒蛇對熱非常敏感。這蛇對火焰卻無動於衷,是無毒蛇。還有,蛇是冬眠動物,在夏季特別活躍兇狠,到了冬天,連老鼠也能擺布它們。

“現在已是秋末,蛇的行動比較遲緩了,完全可以用手捉。嘿,我眼睛不行,你倆誰敢捉?”

柳石搶先道:“我捉!”跪下一手撥開刺棘,一手探下,很快掐住一條蛇尾,猛然提起來。

蛇受這驚嚇,在空中將身子順勢曲過來,頭昂起,眼露兇光。

旁邊已圍了幾個看熱鬧的社員,忙喊:“快抖快抖!蛇怕抖,幾抖骨頭就散了!”

本地人怕蛇,說蛇“肉麻”,老遠見了就要趨避。還傳說蛇骨頭是松的,故而吃過蛇肉的人,骨折不容易接上。

柳石果然提著蛇尾巴猛抖起來。詎料越抖那蛇越有精神,昂起的頭節節升高,吐出了血紅的信子,直朝柳石胸前竄去。柳石嚇得手忙腳亂,一下將它扔掉,正扔在陳聞道的腳邊。

冰冷的蛇身在陳聞道光腳桿上纏了一下,驚得他一蹦,又一閃,閃到剛走攏的水秀身後。

水秀見三個大男生正與蛇鬥,有看西洋鏡的心態,臉上甚至掛著絲驚喜的笑容。不料一下就被推向了最前沿,腿一軟,發聲尖叫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
冷眼觀看的楊靈早掄起手中扁擔,一下擊中蛇頭。那蛇只晃了晃,仍要去咬水秀,又挨一扁擔。

蛇遭此兩擊,遂改變方向,慢慢爬向井邊的草叢。陳聞道早從水秀背後轉出來,抓起社員手上一把鋤頭,幾下將蛇頭砸得稀爛。斷頭蛇仍在地上爬。

蛇皮是陳聞道剝的,然後大家去出工,只留下水秀當廚。中午吃蛇肉時,夏夢蝶害怕看,盛一碗飯,夾點其他菜就端上樓去了,幾個男生吃得津津有味。

水秀忙完竈上到桌邊時,湯盆內已經所餘無幾。她撅起嘴老大不高興,轉動念頭,說:“哎呀!”擡頭望著屋梁發楞。

大家忙問:“怎麽了?”

她道:“燉湯時我忘記蓋鍋蓋,梁塵肯定掉進鍋頭了。”

所謂“梁塵”是屋梁上的煙灰等灰塵,據說蛇湯裏掉進了梁塵,有毒,所以按規矩必須在露天裏燉蛇湯。

楊靈和柳石聽後都馬上瞟一眼陳聞道,看他臉上是否帶有那種無所謂的神氣。

不料陳聞道雖然滿腦袋的科學,但面對生活的萬花筒,感到糊塗的事也不少,一時竟傻了眼。

於是楊靈 、柳石也傻了眼。柳石瞪著眼吼道:“死鬼!我給你講了要在天井裏燉!”

水秀還嘴道:“呸!你說得輕巧,像根燈草,你為啥不把竈頭抱到天井去?兩個肩膀擡張嘴,光會吃現成,毒死活該!”

柳石跳起要打她,她便跑上樓去。柳石追上樓,她沖進屋趕快關門,柳石腳已經卡在門檻內了。

她情急生智,嚷道:“哎,夏夢蝶在換衣服,不要臉的,你進來!”

柳石明曉得她在撒謊,吃飯時間換啥衣服?況且門先是開著的,夏夢蝶換衣服,聽見他追上來了會不關門?但水秀既然這樣嚷開了,就不好進去,只得悻悻地把卡痛了的腳拔出來。

水秀隔門繼續嚷:“背時!肚子痛,痛死你!”

柳石下樓,見陳聞道蹲在大門外水溝邊,將兩根手指探進喉嚨,嘴裏“啊啊”哼著,想刺激嘔吐,楊靈在旁邊愁眉苦臉地瞅著他。柳石忙也跑去,於是三人一字兒蹲著,都將手指卡在喉嚨裏苦苦呻吟。

兩個姑娘不知何時悄悄下來了,在背後笑得前仰後合。

夏夢蝶一邊拭著眼睛,一邊說道:“湯裏哪有梁塵喲,人家秀秀把鍋蓋蓋得嚴嚴的!”

三人將信將疑。水秀道:“不信我吃給你們看。”

她果然舀了碗蛇湯大口地喝起來。三人見了氣得咬牙,笑也不是,罵也不是。

此事過後不久,村裏就起了流言,說蛇就是小龍,知青抓了龍蛇,冒犯了龍井,明年要遭幹旱呢。

陳聞道在地頭故意裝傻,說道:“幹旱?井要幹旱?哈哈,那本來就是口廢井嘛,還怕它幹?何況那井水又淹死過人,又有麻瘋桿菌,這樣汙濁的水幹了,讓井底曬個太陽,紫外線消毒滅菌,好!好!”

聽的人只好苦笑,都不和他辯駁。曉得凡沾點科學的事,陳聞道捂著半張嘴也能把全縣的人說成啞巴。

一個叫小林娃的小夥子在地裏問水秀:“你們打來吃的蛇有好粗?”

水秀用手比了個圈說:“起碼有這樣粗。”

社員們嗤嗤地笑。有人又接著問:“有好長?”

水秀說:“好長,又沒拿尺子量!”

社員們笑道:“你也拿手比呀!”

所謂“好粗好長”,“拿手比呀”,都是這裏小夥子愛對姑娘媳婦開的下流玩笑。而且用手比蛇的長度,是犯忌的。

這裏對於蛇的忌諱頗多,據說誰要是用手比了一條蛇有多長,那蛇在夜晚就會爬來做你的枕頭。

若有一條蛇當著你的面朝上爬,這是在和你比高,需要趕快拾一塊石子拋向空中,超過蛇,否則你必死。而在拋出石子後,死的是蛇。

倘遇見蛇脫皮,也很不吉利,消災的辦法是搶在蛇皮脫完之前,脫光衣裳。

故而在蛇脫皮的季節,凡是有可能遇見蛇的勞動場合,婦女們是不參加的。而慣於打赤膊的小夥子必要預先穿件衣裳,這樣一旦有了意外,才有所脫,不至於撕身上的皮。

夏夢蝶比水秀大幾歲,又是高中生,自然懂事得多。她拉了水秀一下,制止她用手比蛇的長度。

水秀偏不聽,比了,又引起農民們一陣哄笑。直到幾個男生都拉長了臉,尤其是柳石顯出要打架罵人的樣子,笑聲才收斂了。

水秀在事後也覺害怕,後悔起來。一連好多個晚上,兩個女生都要將門窗關得嚴嚴的,又檢查幾遍之後才敢睡覺。她們又和樓下約好:若聽見叫聲,可要快些上樓來救呀!幸而始終沒有蛇當枕頭的可怕事情出現。

對淘井的事,知青找隊幹部說了幾次,幹部們都不準,說自從那口井成了龍井以後,再無餓死人的情況發生。

還說前幾年來了個地質隊,在小星大隊的田野裏轟隆隆開鉆,不知搞啥名堂。這些人為了解決飲水,也想淘龍井,結果被蛇咬傷了兩人。而且從那年起,大南風就刮得一年比一年猛,河灘地眼看都要被沙埋掉了,所以這口井如何淘得?

由於知青說的回數多了,殷克強終於冒了火,呵斥道:“淘井個! 塘塘水咋喝不得?喝了沒見死人!”

於是此事只好作罷,大家依舊吃那帶腥臭味的塘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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